思無邪 ─ 李焜培的水彩詩篇 鄭治桂 (2011/07/01)
繪畫藝事,欲盡善盡美,縱非奢求,也實為兩難。以理服人者,雖善不美;動人以情,則雖醜亦美。這無須現代藝術以觀念辯證之理析說,古之東坡「論畫以形似,見與兒童鄰」已然妙言,近人李可染「所貴者膽,所要者魂」更直言精神意氣,是繪畫靈魂。
創造,究竟是提煉素材重整現實,或是新造一個超脫現實的世界?而繪畫,是發現現實之美,或是美化現實?在水彩大家李焜培的畫中似不見此類矛盾,因他本是一個不拘風格的畫家,優游水與彩,心無罣礙。
繪畫,是觀察世情的融會貫通,貼近真實的引發共鳴?是馳騁想像的綻放驚喜,或任性率真的展露自我,寫他一個意氣自得?以彩論畫,水彩最堪得一個「寫」字;它直抒胸臆之質,也最合「畫者,心聲」之義。
看李焜培的水彩,閑雅時清淡如水,浪漫處濃艷華麗,它給予眼睛的驚喜,何止於水與彩的碰撞,教人異想天開?它更直觸心靈,帶來不可思議的啟發。水彩,在他筆下,很像一種繪畫遊戲,充滿偶然與巧合的機遇。
獅子與古蹟,1989,56x76cm
水的聯想
水彩,以其輕靈,以其透明,連結著水的聯想與彩的自由,它令畫家純任性情,聽憑靈感,讓想像天馬行空,自由翱翔;誘人展露直覺,傾聽童心,而活在當下,任性而行,如水擇彩而流,行於所當行,止於所不可不止。
玻璃帷幕大廈尖沙嘴,1982,56x76cm李焜培出生於香港,當年來台就學師大美術系,以歐風水彩一新師長耳目,又是後來師大美術系以水彩藝術引領畫壇的名師;教職榮退,而畫家身份而永無退休之日的他,今日仍是國內藝壇標舉水彩藝術高度的一個象徵。焜培先生桃李天下,風格卻不易概括,也難以傳承;他並未形成某種教學體系,也無意培訓風格繼承者。台灣在七0年代到八0年代之間,水彩藝術大為興盛,英美風的歐式水彩取代老派日式濃厚的水彩繪畫;師大美術系自馬白水以降,至李焜培退休的2000年代,亮眼新秀輩出,親炙他畫藝的學生在畫壇上卓然成家者,也都成為今日畫壇的領導者。後輩一致尊敬他的人格與畫藝,但似乎並未出現李氏風格的繼承者,這固然緣於他溫和的古之學者為己的修養,更由於李焜培風格純任寫意,卻難從形式模仿。 時間‧空間‧投影 Time‧Space‧Projection,1970,56x77cm
泰納(Turner)般的英國風透明重疊技法的早成典型,法國派如德拉克洛瓦(Delacroix)視水彩為素描表現延伸的概念,接續油畫主宰繪畫的歐洲傳統;進入二十世紀的現代,以水彩媒材捉摸造型、研究空間的實驗,如塞尚(Cézanne)那永無結局的的探索,也為水彩開拓了一個無限可能的定義空間;當代複合媒材與技巧多元的水彩創作,今日已是個性與自由的象徵,更無論馬諦斯(Matisse)、杜菲(Dufy)、克利(Klee),與康丁斯基(Kandinsky)諸家,於形象塑造與色彩之表現,早已將百年前的水彩能量輻射倍放了。
李焜培自歐風透明水彩著手,遠窺現代主義諸家,盡情實驗,於紙上放手揮灑,而穿梭於透明與不透明兩端,切換知性與感性之間;水彩習稱西畫,而李焜培起筆落彩,卻溯源中國筆墨,印記鮮明。
望安懷舊 Keep Wan-An's Old Days in Mind,1983,57x38.5cm水彩畫
水彩縱然也能如油畫般講究色彩濃度,逼近真實;刻畫細節,雕琢如寶石般的質地;倘若節制放縱的性情,讓收斂的意志貫徹描繪的指令,以經營巨幅的規模,營造結實緊密的質地,逼近油畫雄厚的力量,要把水彩製作出與油畫等量齊觀的大幅作品,以高度控制的技巧,精確的造型,細膩描繪,沉著謀篇,緊扣格式,也並非不能在形色相輔的繪畫表現中與油畫相互較量。然而水彩輕量級的本質,本非油畫所及,它獨特的魅力,畢竟在水的輕靈與彩的透徹。
一張水彩畫,或小如像框中的照片、信箱裡的明信片、賀卡般的小巧尺幅,或如一張佔滿牆面的大 畫,如李焜培《恆河──印度聖節》的眾生相,或是《威尼斯嘉年華》的華麗夢境,又也許是《巴黎聖母院》的塞納河凌空俯視景像,種種巨大的風景圖像縮放在一方畫紙之中,撫觸萬物殊相,而筆端常帶感情,又豈在重現場景或以逼真取勝,而欲勝人以繁複的畫面經營與精細技巧,以興起觀者對畫者多能的欽羨之情?水彩之視油畫,其質輕靈,意造巧妙,高明者以智取,豈在力敵? 蘭嶼東清,1983,39x56cm
水彩之於油彩者,豈在專擅精密雕琢,而力追廣大尺幅,亦難以厚度重量相提並論;水彩顏料固非可比擬油畫材質的濃度,而水油殊相,於造型與色彩之表現、繪畫上的價值,則莫不一致指向情意與思想的傳遞,在於造型在與意匠的創發。
彩施於水,不耐反覆重疊,來回塗抹,更不利於修正與塗改;而致力控制顏料的乾濕與濃度,以利長時間製作經營,凡此皆為油畫的優勢,而非水彩之長;那種種不易控制而時常使畫家氣餒的因素,在在考驗著水彩畫家的創作意志,而一旦畫家能掌握水彩特性,控制紙張、畫筆、顏料與水分的材性,超越種種障礙與難度,亦將成為畫藝過人的藝術家自傲之處。
然而此類關於繪畫的評價,建立在於材料之差異,尺幅之鉅細,與效果之逼真於否,雖屬畫類標準,卻並非絕對。水彩畫家能由此眼界以視創造,起手自高,超邁群倫,攀登一流境界。
水彩易畫難工,它輕便而即興,易於上手入畫;欲求得精熟與心手相合,甚至難於油畫。畫者如何按部就班學習,反覆演練控制這流動的水與濃淡的彩,就成為水彩表現的一大難題。以上種種思慮置入李焜培的水彩畫中,卻似乎失去了論理發揮的憑藉。
他的水彩,是繪畫的遊戲,水與彩的遇合,一如筆觸自然揮灑,彷彿速寫,又更似書寫;線條與色彩無視風格的限制而凌越了形式,睥睨著造型與空間的衝突;信乎寧輕勿重,寧薄勿厚;而柔弱勝剛強,寧非水彩之長?
水彩詩
李焜培是一個魔術師。水與彩的戲法,變化多端,圖與繪的技巧,專精不易,又又豈能多方試探,奢求有成?李焜培卻是胸臆寬大,興趣多方,不捨風景/海景,人物/靜物,兼收並蓄,觸類貫通;牽涉具象/抽象,透明/不透明,而感知互補。他的風景咫尺千里,於小中見大;敘事富麗,則大而化之。
他的東方筆墨修養早於青年時期的《葵扇與柿子》(1956)形神兼具的畫意中流露無遺,而壯年時期粉色矇矓的《港灣》(1969)已是氣味純粹的「西畫」,更將水彩從透明趣味提升造型與色彩於渾融一氣,通幅不透明的質地,閑雅高貴,早已凌越水彩拘執於透明的創作思維,而近年《調和的心情》(2003)粉淡緋亮的畫面,卻純是透明的質地,花果瓶罐疊影交錯,輕巧而寧靜。 港灣 Bay,1969,71x57.6cm
他個性靜穆,卻喜愛時髦,在飛機穿梭的《時間‧空間‧投影》(1970)裏切換時空,讓理性的硬邊,切割著交疊速度與靜止的影像。而《玻璃帷幕大廈-尖沙嘴》(1982)都市文明的氣息,在玻璃鋼鐵水泥的冰冷質地中猶透出多情之眼的細緻感受,而粗疏蒼荒的鄉野中如《望安懷舊》(1983)的寂寞巷弄卻有濃濃的閑情,時空轉換,他的《蘭嶼東清》(1983)在讚美原始島嶼的熱情中,也流露出空疏寫意的情調;他雖抒情,也有《漫長的等待在夕陽風中石化了》(1986) 令人聯想起彩野獸派的熱烈激情。 漫長的等待在夕陽風中石化了 ,1986,57x76.5cm
他是個頑童,眼瞳中閃現好奇的光采,總在現實世界中看見浪漫色彩,《花的饗宴》(2007)的燦亮金黃煥發出世界美好的信仰,《獅子與古蹟》(1989)裏古蹟與靜物的幽默蒙太奇則令人玩爾,而隻眼眺望《巖-綠島海蔘坪》(1985)咫尺寸幅的海天風景,大塊寫意的舒暢帥氣,如烹小鮮。
調和的心情,2003,76x56cm 花的饗宴,2007,76x57cm
他是詩人,驅動調色盤上的彩虹光譜輪轉,教美麗人生如畫呈現,讓《威尼斯嘉年華》(1991) 的繁美驚豔,在水都的奇想與神秘中,華麗如戲,而真實如夢;讓畫裡世界,相由心生,在寬達11公尺的巨篇《恆河初探──印度聖節(一)》(1995)裏,傾聽人生大問,以溫柔之眼看眾生殊相,在印度紅(Indian Red)色分五彩的單純中,樸素地寫照人生的命定與莊嚴。
恆河初探─印度聖節(一)Holy Festival in India(I),1995,1131x234cm畫家在近作《生命的輪轉》(2008)中,無象之形如瀟灑的手勢揮動色彩,任線條脈動起伏,語彙玄虛而惜字如金,意象朦朧中有清晰純粹的色相,透露著意趣與心境。他從來以畫意為旨,本來逸出能品與神品之外。
李焜培的水彩,是感性的勝利,畫思無邪,洋溢幽默的童趣語彙,是耐人尋味的心智運動,和知性與奇想的平衡鋼索,也是不可盡說的奇妙思維,何由言詮?畫家別才既非關於學,何如以詩讀畫呢?
2011/06/00 刊于歷史博物館館刊《歷史文物》No 2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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